一陣風吹來,泛著香氣的細小花朵簌簌落了下來。
飄飄搖搖的花瓣最後被揮起的雪白廣袖接住了,又順著衣料滑到腳邊。
枝枒搖曳下有一人忘我的迎風起舞,身段柔和輕盈,卻不自覺令人屏息。
生人不能近,異心不能起。
就像月光一樣。
林間卻有跫音漸起,有人披著月色踏步而來,伴著鐵甲輕碰的細小聲響。
他伸手牽住了自身前飛掠而過的皓白長袖。
隔著三步遠的距離,那張素來波瀾不驚的臉上罕見的蹙起了眉。
「別鬧。」仍是那慣常的清冷語氣,卻透了點無可奈何,也許還有些縱容。
銀髮的年輕人直直望向祂,眼裡的情緒複雜的難以一一解讀。縱然祂已經俯擁照應這個世間數不清幾個百年了,此時仍不敢斷言自己仍然冷靜自持。
年輕人赭色的眸子太過炙熱明亮,像是熊熊燃起的火海,要將真實之外的一切燒盡,不留任何偽裝遮掩。
連對視的勇氣都快要沒有了啊。
但最終一身沉重行囊的年輕人只是淡淡地問了一句。
「不為我送行嗎?」
清淡的香氣染上了他的輕鎧髮梢,攢著白袖的指尖幾不可察的顫抖著。
「卡!殺青!」遠處導演的吆喝大到在山谷間迴響了數次「大家辛苦了!」
歡呼的人群瞬間一擁而上,助理們包圍了兩人,遞水的、擦汗的、更多的是一邊嚷嚷著慶功要吃什麼一邊要求他們要出席的。
等冰炎從人群脫身,好不容易卸完妝、換回常服的時候,已經是將近一個小時之後的事了。
他隨便找了個人少的地方,看著其他人收拾著場地。
「冰炎小弟。」剛剛跟他對戲、飾演『仙君』的演員走了過來,遞了一瓶水給他,然後很隨興的找了一塊石頭坐了下來。
「跟你對戲就是輕鬆啊,都不用重來的。」對方笑盈盈的看著他,然後拍了拍身旁的空位示意他坐下。
他從善如流的坐了過去。
要是被扇看到一定會哭訴差別待遇、高冷氣質去哪了云云。
「倒是妳,怎麼又接工作了?」冰炎看著旁邊這張實際年齡比自己大了十幾歲、看起來卻跟自己差不多年紀的臉,輕哼了一聲。
大部分和『仙君』有關的戲份都是講述主角的幼年時期,等冰炎拍完其他部分、趕到這片深山老林的時候又剛好遇到進度延遲,好不容易加緊速度趕在原訂時程內拍完了,兩位主角才有時間好好聊聊。
「賺個私房錢嘍。」帶著妝有些雌雄莫辨的臉彎起了一抹笑意。
當初冰炎剛進這行的時候,這位前輩就已經小有名氣了。是個硬底子的演技派,長著一張精緻秀麗的臉,卻尤其喜歡不以真面目示人的角色。
冰炎早年跟她搭過幾場戲,私下沒甚麼架子、個性十分爽朗,也很樂於提點新人。本來這人已經淡出好些年了,沒想到劇組竟然還請得動她。
「別說我了,」身旁的人笑笑地看著他,忽然湊了過來,標準的聽八卦架式「來,跟姊姊說說,這麼多年沒見,有情人了?」
「嘖。」這種問題換成別人他早踹下去了,但在這個亦師亦友的前輩面前,脾氣卻完全上不來,只有種小祕密被長姊發現的彆扭感「問這個做啥?」
「好好好不問你。」冰炎發誓這語氣聽起來百分之兩千是在憋笑,對方腦內大概正刷過『哎呀真可愛』之類的彈幕。
「剛剛你的眼神很真實呢,那不像是純粹的演技發揮。」大概是笑夠了,身旁的女性收斂了表情、偏頭十分認真地看著他,長長的黑髮垂落在膝上、映著月光像河流一樣盤桓蜿蜒「你的確透過『仙君』的形象,在『看』著某個對你很重要的人。」
冰炎的思緒一下子被拉回了剛剛那場戲。少年決定離開故里、投身戰場,對山裡那個總是照顧他、耐心教導他、卻不許他稱呼一聲師尊的人到底抱持著怎樣的心思?少年也許還沒釐清,也許已經明白、但尚未意識到。
而作為詮釋者,他擅自的將這種心思界定了。
看著冰炎不自覺柔和起來的表情,大概也想到了什麼吧,年長些許的女性原本透著一股英氣的眼微微瞇起,彎成了溫柔的弧度「能被有這種眼神的人愛上,一定很幸福吧。」
幸福嗎?
冰炎腦中浮現出夏碎那雙紫晶般的眼瞳。
暫別六十餘天,思念忽然漫天不可收拾。
一陣風吹來,泛著香氣的細小花朵簌簌落了下來。
夏碎停下修剪枝葉的工作,看著眼前漫著淡淡香味的白桂花,想著最近好像有個颱風要來。
要是都給雨打落了多可惜啊。
於是他順手又多剪了幾枝將開未開的下來,準備陰乾留起來可以做點什麼。
小小的花朵浸在水裡,撈起時水珠順著手勢甩開了短短的軌跡、又落回盆裡。
桌子的一角鋪開一片白色,遠遠看去像是薄薄的初雪覆蓋在屋簷上的樣子。
做完處理工作、又把工具都收拾妥當之後,夏碎給自己泡了杯茶。
捧著馬克杯窩到沙發上、舒展了勞動一下午的肢體,夏碎癱在軟軟的靠枕上,完全不想動。
他望著天花板上的紋路,想著冰炎之前傳來訊息說結束拍攝要直接去參加頒獎典禮,酒會之後才回來。
記得他當時正逢截稿,只揀了個點頭的貼圖當作回應。
畢竟兩個人忙起來都沒日沒夜的,他們都已經過了非要整天膩歪在一起、或為了回覆單薄而不快的年紀,也早習慣了長時間見不到面的狀態。
思緒轉了幾轉,夏碎突然好奇起揭曉得獎者時冰炎的表情。
外人大概都覺得冰炎是個積極好勝、力求證明能力才華的個性,他卻覺得冰炎其實並不太在乎外界的看法。
他在意的大概是有沒有達到心裡自己設的標準。
但沒有人真的能做到對評價無動於衷,就算是冰炎也多少會被褒貶影響心情吧。
夏碎想像了下,覺得不管有什麼反應的冰炎都是很好的。
生動的、真實的、不需要被壓抑的喜怒哀樂或者平靜淡看功與名。
唉,情人濾鏡啊。
想到上次阿斯利安跟他聊完這個話題之後的感嘆,夏碎忍不住彎起嘴角。
有什麼關係呢?這濾鏡可值得他掛一輩子呢。
夏碎望著見底的馬克杯,慢慢歛起笑意。
放鬆之後,滿腦子都是他的事。
三天後的日期在月曆上被大大圈起。
暫別六十餘天,思念忽然漫天不可收拾。
電視裡傳來主持人刻意拉長的尾音,然後是一個名字。
切分的畫面其中一格忽然放大,如雷的掌聲伴著熟悉的背景音樂響起。
夏碎噙著一抹笑,看著螢幕裡那些他熟悉的人們擁抱、歡呼、落淚。
方才就連他都有些心跳加快、如懸一線,現場的激動可想而知。
他關掉還哄哄鬧鬧的現場轉播,等待惶惶惑惑的情緒平復下來。
指針緩緩越過了十二,夏碎摸出手機思考了半晌,發出了一則簡短的訊息。
酒會的會場還是吵吵嚷嚷的,媒體、粉絲把場內場外擠的水洩不通。
冰炎好不容易從鏡頭下脫身,找了個隱密的位置休息。
「喲,冰炎學弟。」身邊有人拍了他一下,冰炎一轉頭就看見阿斯利安大大的笑臉,然後被強制塞了滿滿一盤的食物。旁邊的休狄還是繃著一張臉,卻也不由分說的遞過來一杯紅酒。
然後他們又一路唇槍舌劍的快速離開了。
冰炎在原地淡定地表示依然看不懂你們的畫風。
好像也不想懂。
於是他專心致志的嚼起今晚的第一口食物了。
時間流逝很快,眾人仍舊沉醉在興奮高昂的情緒裡,滿場的歡騰沒有要結束的意思。敬酒攀談的人一個又一個,熟識的劇組演員、仰慕的前輩、求教的新生代、合作或沒合作過的導演、還不死心來探口風的媒體等等等。
等他回過神來,早已數不清手上端的是今晚的幾杯酒了。
而他忽然感覺到深深的疲憊。
身上的每個細胞仍舊亢奮著,心裡卻有種空落落的感覺。
他摸出手機,落下的指尖帶著一點急切。
褚冥漾看到離他有點距離的千冬歲忽然定格了一瞬間,然後翻出手機掃了一眼。
這種反應速度,發訊息的人是誰肯定猜也不用猜,雖然他至今仍不知道千冬歲到底是怎麼在關震動的情況下分辨出發訊者的。
然後千冬歲忽然對上他的視線,指了指手機。
褚冥漾愣了下,反射性掏出自己的手機看了下,發現螢幕亮著新訊息的預覽。
『冰炎要先離場,麻煩你掩護一下。』然後是一個道謝的貼圖。
發訊者是夏碎。
褚冥漾抬起頭,看到千冬歲跟萊恩、米可蕥對了一眼,然後很有默契的把人群的注意力拉到遠處的大型甜點上。
目光掃過會場,最後褚冥漾在一個不起眼的角落發現了冰炎低調移動的身影。
他試圖靠過去,卻差點被一位前輩攔住。
遠處的阿斯利安恰到好處的喊了那位前輩一聲,偷偷對他丟了個『快去』眼神。旁邊的休狄瞪了他一眼,也幫著阿斯利安擋住了那人看往這個方向的視線。
於是褚冥漾跟在冰炎身後悄悄從員工走道溜出了會場。
看這熟悉的架式,敢情不是慣犯就是預謀已久。
「學長……」
「幹嘛?」走在前頭的冰炎不耐煩地轉頭瞪他。
遠遠的還沒發覺,近看才發現冰炎的步伐微微的不穩、眼神也沒有平時那麼銳利,但仍被他控制隱藏的很好。
他現在才知道學長是那種喝醉也看不出來的人。
於是先前想說想問的都被吞回肚子裡了,褚冥漾吞了口口水「你還好嗎?」
「不要問廢話。」現在的冰炎顯然完全不想跟他解釋多餘的事情。
他們推開了員工走道盡頭厚重的鐵門,外頭是酒店旁不引人注目的小巷,足以避開大多數媒體跟粉絲的關注。
冰炎往旁邊踏了兩步。
褚冥漾看著燈不知道是壞了還是沒開、總之黑漆漆的巷子,他記得冰炎今天是跟劇組其他人一起來會場的「學長你要怎麼……」
話還沒說完,不遠處的街邊亮起了燈,一輛黑色勁戰就靜靜的停在那。
機車上的人朝他點了點頭,眼神裡摻著些許笑意,他手裡抱著一頂黑底繪銀線安全帽,後照鏡上掛著另一頂白底繪黑線的。
很快他又轉頭去看慢慢朝他走過去的冰炎。
冰炎靠到他身邊,傾身伸手過去拿他懷裡的帽子,同時夏碎的另一手搭上了冰炎的後頸。
「還好嗎?」夏碎的聲音很輕,手掌下的傳來的溫度有些燙人。
他們的額頭幾乎都要碰在一起,夏碎甚至能嗅到冰炎身上紅酒的香氣。
「……快了。」有些不甘願的語氣,半掩在瀏海下的眼裡清明緩緩退去,泛起了朦朧的睡意。
「嗯。」夏碎放開搭著他的手「我們回家。」
唔,旁邊學弟的表情可真夠精彩的。
秋夜的風撲在身上,少許的意識跟著涼意回籠。
冰炎忽然覺得安全帽是很礙事的存在。
他半靠在夏碎背上,路上的燈剩沒幾盞的深夜時分,似乎只有身前透過來的溫度是真實的。
「別睡著了。」夏碎的聲音在帽子下有些悶「抓好。」
他哼了一聲表示聽到。
似乎有什麼慢慢的填進了原本還無處著落的情緒裡。
冰炎瞇起了眼。
他們到家的時候冰炎又回到了稍早見到夏碎時那種帶著濃重睡意死撐的狀態。他幾乎是怔在原地任由夏碎收拾好之後把他帶進家裡的。
夏碎把他拉上樓進了他的房間,抓了幾件浴巾睡衣塞進他懷裡,然後就把人關浴室裡了。
「別洗太熱、記得吹頭髮。」
在一小段令人窒息的安靜之後,浴室裡頭終於傳來水聲。
夏碎鬆了一口氣,轉身去整理扇稍早送來的、冰炎的行李。
熱水澡似乎讓人清醒了一點。
冰炎抓著毛巾暴力式的把頭髮拍了半乾,盯著蓬鬆柔軟的棉被床舖卻偏偏沒有躺上去的慾望。於是他緩緩的從樓梯上踱下去,正好看見夏碎端著什麼從廚房走出來。
夏碎見他拎著毛巾拖著長髮半掛在樓梯扶手上也沒說什麼,只是朝他招了招手要他下來。
冰炎依舊維持著極度緩慢、媲美樹懶的行進速度,最後把自己埋進沙發靠枕裡半閉上眼。
有隻手伸過來在他濕潤的髮頂上揉了揉,冰炎昏昏沉沉地反應了半天,終於分辨出來是問他怎麼不吹乾頭髮就跑下來。
他哼了聲,咕噥了句麻煩,下一秒就被毛巾矇住了頭、遮住了光源。溫和的力道透過柔軟的布料按在頭皮上,仔仔細細地蹭掉水氣,接著吹風機的嗡鳴聲跟熱風暖暖地撲上了頸背。
冰炎閉上眼任由他家搭檔搓揉撥弄著烘乾他那頭被摧殘地毛燥打結的長髮,期間含含糊糊的冒出幾個細碎的、舒適的輕哼。
像是什麼大型毛絨動物一樣。
吸水布料一點一點被扯開、背後的髮絲被攏在指掌裡細細梳理開來,像是一把用水裡撈起的月光編成的絲線。小家電的聲響停下來時日光燈的光線灑在他闔起的眼皮上,冰炎隱約感知到一片朦朧的光亮、還有夏碎起身收拾毛巾電器的聲響。
夏碎大概是笑了吧,那種帶著嘆氣的笑,冰炎糢糢糊糊的這麼想著。
可是又有什麼辦法呢?
於是他理直氣壯的把頭從抱枕裡抬起來。
桌上的小玻璃壺裡飄著一小把桂花、沉著幾顆烏梅。
那一汪深色卻剔透的茶湯在夏碎指間傾倒,落進透明的杯裡,又被那雙纖長的指掌端起、湊了過來。
然後一隻帶著筆繭的手探進髮間、又搭上了他的後頸。
只是這次額頭真的碰在一起了。
「唔……」冰炎記得他是要開口的,卻又忘了要說什麼。
夏碎沒應什麼,只是在他嘴角輕啄了一下。
「把這個喝了,」額前的觸感離開了,帶著涼意的玻璃輕輕壓在他唇上「明天起來會舒服一點。」
他抬手托住那隻握著杯子的微涼指掌,入口的茶水微冷、摻著梅果的微酸跟冰糖淡淡的甜味,還泛著一股香氣。
那種香氣有點熟悉。
搭在後頸上的溫度沒有離開,對此他竟有些竊喜。
夏碎盯著他把杯子喝空,才起身把杯壺收回廚房裡。
回到客廳時夏碎發現冰炎正目不轉睛地盯著他。
「夏。」冰炎看起來似乎有些糾結。
「怎麼了?」夏碎走過去在他身旁坐下。
下一秒就被壓制在位置上了。
冰炎整個人翻身而起,一手撐在沙發靠背上、另一手按在他肩上,將他整個人籠在自身的影子裡。
夏碎被這猝不及防的一推,只能仰頭枕上沙發靠背。他試圖去辨認冰炎的表情,可惜因為逆光所以不太可行。
「冰炎?」他可以感覺到冰炎曲起的膝蓋壓在沙發邊緣、蹭在他的腿邊,力道恰好讓他的雙腿無法動作,卻不至於弄痛他。
看似鬆散實則便於應對的壓制方式,恍然之間夏碎的腦中忽然掠過一連串不合時宜的防身術要訣。
冰炎沒有回應他。
他家搭檔慢慢地垂下頭,熟悉的、濕潤的清淡香氣將他包裹起來,一個輕柔的吻落在他唇上,然後是慢慢加重的磨蹭、吮咬、舔舐。
夏碎下意識地閉上眼。
這個吻並不激烈,但很親暱、很深情,彷彿那些分離時的思念跟眷戀都要在這串綿密的親吻裡獲得釋放。
夏碎抬起沒被按著的手,摸索著環上冰炎的背。
冰炎耐心的吻了他一口又一口,直至夏碎有些氣息不穩才稍稍停下。
不過也只是稍停。
趁著夏碎換完氣的空檔,他又重重地舔開唇縫吻了上去,掃過齒齦、舌尖勾著舌尖糾纏,像是要將唇齒間的氣息掠奪殆盡,卻又不急於一時半刻,仔細的讓人渾身酥麻。這個繾綣纏綿的吻帶上了一點安慰、一點索求,或許還有一點討好的意謂在。
這下兩個人的氣息都穩不住了。
空氣裡作響的水聲此時格外的清晰。
冰炎退開的時候牽起了一線銀絲,還未斷開又被他伸舌舔去。
他摟著夏碎又窩進沙發裡。
夏碎睜眼去看他,紫色的眸子藏著隱隱水光。
誰都沒有說話。
他們就這樣望著對方,都沉溺在對方眼中紫紅色的漩渦裡。
良久,才捨得打破這片寧靜。
「我回來了。」
「歡迎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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