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隔多年之後，他又聽到了那樣的歌聲。
今年的雪下得格外地早。
他懷裡揣著一杯熱美式在放肆席捲而過的冷風裡走著，最後還是從口袋裡抽出手來，把厚厚的羊毛圍巾拉高了一點、遮住了半張臉。
臨海城鎮濕潤的空氣在這般天氣裡又讓風添了幾分凜冽鋒利。
這已經是雅宏來到東岸的第三年。
誠如外界所言，做為接班人的他會被指派來開疆拓土約莫是一種歷練，可只有他自己知道，其中多多少少還摻雜著難以言明的私心。
他有時會想，人可真是矛盾。
明明是想離開那些熟悉的過往，卻偏生在挑選住處時被這個同樣濱海的小鎮留住了腳步，那怕這裡偏遠的程度要多花上他不少時間通勤。
或許他的骨子裡天生就親近海洋，也或許是他仍舊對少時的記憶念念不忘。
但那又怎麼樣呢？如今他剩下的也就是那些記憶了。
他在淺灘邊高高的海堤上停下腳步，遠遠望去是夜色裡一片深沉的浪潮。
那個有著灰色眸子的女孩終究還是離開了。
他還記得她故作冷硬地說著違心話的樣子，也記得當時自己摸不著頭緒的焦急擔憂。
再之後他想起時有些不是滋味地嘲笑自己，竟沒有發現她眼裡透出的、過於明顯的難受。
或者說那些日子被他在心裡反覆回放，隨著年歲漸長，很多細節這幾年來才終於一點一滴地了然於心。
所幸他那時不管不顧地去向她討要了說法，最後也終於探見了她的真心。
那場新年演唱會結束、幫著收拾完之後，他們偷偷避過累癱的眾人溜了出來。
誰都沒有說話，只有相扣的手緊緊握地貼實，似乎都能感受到對方的脈搏。
他們踩著初昇的晨曦下到那片小崖上，望著天光一點一點明亮起來。
他在粼粼的波光裡輕輕開口向她要一個承諾。
「妳說有那麼一天必須離開這裡、到很遠很遠的地方去，甚至很難再跟我聯絡。」他見那雙澄澈的淡色眸子悄悄掩在了額髮下，便微微發力將人拉得更近一些：「但在那之前，妳願意將這些時間留給我嗎？」
牽在一起的手握得更緊了，她輕輕地喃著他的名字。
他有片刻在她喚出的聲調裡失神，他從未意識到這些自有記憶以來便聽慣的音節竟是如此悅耳，直讓人心緒都飄飄然；可他卻又格外的專注，不想錯過女孩的哪怕隻字片語。
他輕輕捧起她的臉，貼上她臉側的力道是溫柔的憐惜。那雙漂亮的灰色雙眼兜著如同他們初見時一般的水光，於是他慢慢地湊了過去，在額髮間隙落下一吻。
他伸手將女孩擁進懷裡，下頷蹭著對方額際。
開口時他的聲音是帶著笑的，也許還摻著點無奈，但毫無疑問真誠的過分了。
「我答應妳的，我不會再放開妳了。」
所以在離別的時刻到來之前，他都不會放手。
女孩在他肩上用力地點了點頭，同樣伸手攬緊了他的腰。
他便知曉了她的回答。
那個擁抱實在太過溫暖了，於是他滿足的噓出一口氣，貪心地在明亮的日光裡許下新年願望。
他說得很輕，所幸最終這個願望仍被他的神明大人寬容地賜予。
他在海風裡被刮得打了個噴嚏，回過神來天際竟又飄下雪花。
懷裡的熱飲已經涼了大半，他只好加緊腳步往住處走，祈禱著雪花飄得悠哉一點，別讓路面又陷進一片白茫。
然後他遙遙地聽見了記憶裡的歌聲。
那實在很奇妙，揉在海風濤聲裡的旋律著實模糊的可以，可他卻瞬間就辨認了出來。
明明不是任何他熟悉的語言、甚至聽上去就是一串含糊地聲響，可他側耳數秒後便在這落雪斑斑的街道上逆著風飛奔起來。
那陣歌聲若有似無，他不自覺地在嘴裡喃喃唸著許久未說的家鄉話，希望他的神明大人如同那時地垂憐他、應允他的祈願。
他跑下淺灘，在陣陣浪湧拍擊中踩起水花，那個護在心底的名字終於還是被他呼喊出聲。
「莉娜！」
他像瘋魔一般在雪夜裡奔跑，那些浪花濺濕了他的褲管，懷裡的飲料不覺中不知去向，冷冽的海風吹開了他的圍巾、毫不留情地灌進蓄著暖熱氣息的鼻腔裡。
最後他被灼燙般的肺葉和灌鉛似的雙腿絆下腳步，狼狽地噓喘著呼出一口接一口的白煙向天際飄去。
那個名字仍然梗在他喉嚨裡燃燒，蒸出了眼淚和汗滴混在一起模糊他的視線。
這時他才猛然察覺，風雪停了下來、而四周一片寧靜，只有潮水規律的拍岸聲。
他低著頭輕笑，笑自己竟如此長情。
可月光突然灑落下來，照亮了他佇立的那一片小小的淺灣。
而他聽見了水花飛濺的聲響。
於是他直起身子抬眼望去。
咫尺的礁石上坐著一位衣著單薄的女性，直而長的柔順髮絲披落下來，在月色下是他鍾愛而懷念的墨綠色澤。那被細細的鱗片包裹著的巨大魚尾末端浸在海中，薄透光滑的碧色尾鰭隨著浪潮翻出好看的形狀，像是某種上好的柔軟布料。
雅宏怔愣在原地，心想這也不能怪他迷信了，這個夜晚實在奇幻的可以。
那位女性、或者說那位傳說中的人魚就坐在那裡，碧綠得如同翡翠的眼瞳看著他，而他鬼使神差的脫口而出。
「是妳嗎？」他忽然覺得自己冷靜得不可思議：「是妳啊，莉娜。」
對方背著月光，他卻很清晰地分辨出人魚彎起了笑。
人魚張口唱起歌來，是風雪裡的歌聲、是他親切的鄉音、是記憶中的旋律。
那是他的女孩。
他從未這樣篤定過，也從未這樣動搖過。
可是那又怎麼樣呢？他在那片歌聲中踏進海水向礁石走去。
最後一個樂句和他的腳步同時停下，他站在礁石前、海水沒過他的膝蓋、身前是他的女孩。
他向她伸出手、張開懷抱。
而她輕輕躍起，在他懷中翩然降落。
「濱崎雅宏......雅宏。」他熟悉而想念的聲音在他耳邊響起，他摟著對方透著涼意的皮膚輕笑出聲。
「難怪，」他輕輕在她鬢邊蹭了蹭：「我有時候覺得妳的眼睛不是灰色的。」
「少來，你才沒有這麼覺得。」她好笑地回到。
於是他們一起笑了出來。
「這是真的嗎？」
「嗯？哪部分？」
「妳在我身邊這部分。」
他的女孩勾著笑，又往他懷裡縮了縮，伸手指指遠處開始透出光亮的海平面。
「天亮了吶。」
他伸出手去將那修長的指掌握進掌心，低頭輕輕在指尖落下虔誠的親吻。
他的神明大人總是眷顧他的啊。
fin.
關於「神明大人」：在漫畫版裡莉娜是泡海神社的巫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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