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9月11日 星期五

[冰夏冰/劍三paro]如晦九霄

他已經很久沒夢到夏碎了。

睜眼時窗外天色方濛濛微亮,冰炎坐起身來盯著身上皺成一團的薄被良久,才抬手按上浮腫酸澀的雙眼。

他愣愣的看著越櫺而過、鋪了半間斗室的淡薄天光,又緩緩閉上眼。

準確來說,他的先生以往從未入過他的夢裡來。

直到現在,偶爾他仍然會夢見那時那刻的景象,如潮湧般烏泱泱的敵人、充斥空氣的刺鼻硫磺、身邊同袍的吶喊和咚咚戰鼓、被狂風吹得張揚飄動的旌旗不住獵獵作響,當然還有唇邊嗆人的血沫鏽味。

明明那一景一物異常鮮明的,他卻又明確地曉得這並不是現實。

那樣的夢境裡沒有夏碎。

最後他被挑翻落馬,身上是道道深可見骨的傷痕,汩汩鮮血染透了他的銀甲。他聽見吵雜的喊聲越來越遠,他墜在地上仰望著被戰火燻得殷紅汙濁的天空,四肢百骸傳來的、陣陣撕裂般的疼漸漸麻木了去。

沒有裂帛般的琴聲響起。

意識在緩緩抽離遠去,他卻覺得十足安心。

似乎有雨落了下來,他身下的地面逐漸泥濘,濺起的淤水混著帶腥的雨落在他臉上。

冰炎靜靜的閉上眼,沉沉的吁出一口氣,這樣很好。

這裡沒有夏碎。

以往他總是告訴自己,這是好事,表示夏碎還不需要用這樣的方式才能見他。

可昨日中元,他按例在島岸邊擺案祭那些過往同袍,竟不由自主的想起夏碎來。

當然他時常會想到他的先生,甚至連這擺案的方式都是夏碎教給他的。可當他幾壺溫酒下肚,那人的形容身影在他眼前竟越發清晰了起來。

他做何反應呢?冰炎揪著薄被想了想,是了,他狀似不耐的揮手趕人。

他說,他說啊,你要是饞我這梨花酒,便親身來找我討。

語罷,他又低低笑道,給你留了大半窖子、釀了好多年呢,都予你了、誰都不給。而後聲調又凌厲起來,反正我今天是斷然不會敬你這一杯的,死心吧。

他征征望著水面上倒映的渾圓銀盤,喃喃念著,死心吧。

約莫是在水邊吹風吹太久了吧,冰炎抬手摀住陣陣抽疼的額角。

窗外的日光已經亮了起來,今晨沒有霧氣,遠遠就能見到島岸邊隨風微微擺蕩的草葉。

冰炎掀開薄被起身,洗漱換衣之後便踱到灶間去生火將昨日得回的方糕蒸上了。

小傢伙的房裡傳來細碎的聲響,估計又在酣夢中苦苦掙扎。

對了,夢。

昨夜他並沒有回到那個熟悉的戰場。

很久違的,他夢裡是歇戰時那些他們在營裡的日子。那樣的時日並不算多,甚至可以說是寥寥無幾。

但是那個夢同樣具象。

夏碎輕聲唱吟哄嬰兒的曲調、用來擦琴的銀杏油的味道、他替夏碎磨來寫手記的松墨的觸感、夏碎指尖輕輕挑出的流暢弦音,還有那種環繞在周身的、疲憊被洗滌的、疼痛褪去的溫和暖融。

他並沒有看見夏碎,可所有的知覺都告訴他那就是夏碎、就是他的先生。

最後他感覺有人將掌心輕輕蓋在他眼皮上,鼻尖是夏碎身上長年帶著的、淡淡的藤花香氣。

冰炎醒來後有些茫然,這又算是什麼呢?

可是他的心口被填的滿滿脹脹,怎麼都提不起一點脾氣來。

 

小傢伙在飯桌上問他是不是沒睡好,他想否認,卻又想起今早洗漱時映在水裡、自己那怎麼都算不上好的臉色。

見他不答話,小傢伙鼓了鼓腮幫子,異常認真的開始花式逼問。

也不知道這追根究柢的固執性子到底是跟誰學來的。

冰炎嘴裡嚼著方糕,眼看撐著窗戶的木桿影子都要挪到窗框的角落了,他被煩得不行、隨口說了句故人入夢,小傢伙這才甘願好好把早飯吃了準備上早課。

送小傢伙上課的路上冰炎撐著船思緒又發散起來,他盯著湖面上被竹篙攪動的水紋,看著自己的倒影一次又一次的被撥散、又一次一次的凝聚。

他想起了很久之前,夏碎第一次陪他去青騅牧場餵馬。

剛給自家里飛沙刷完毛,轉身他就看見那先生捻著一根馬草若有所思的,也不知道到底看出了什麼花來。

記得那時他沒想多少就脫口問了,夏碎答他前幾日才見營裡有人為幾籮筐這樣的草打起來被抬到他那,好奇是什麼東西能讓一向英武的將士們鬧騰罷了。

聽罷他沒好氣地跟湖島水鄉來的先生科普了馬草的重要性,可不是什麼這樣的草而已的事。

夏碎托著頰聽得認真仔細,也沒嫌他倒豆子一樣、絲毫不管聽眾理解的解說方式,直到手上的馬草被等得餓極的馬兒一口叼去,冰炎這才發現誤了正事。

他嘖了一聲,停了話題轉身把筐裡的草料倒進食槽裡,卻聽夏碎在他身後慢悠悠的說了。

將軍下次去太原的時候,讓我同道吧?

他有些訝異的回過頭去,卻見那先生嘴角抿著一點笑,那雙桃花眼微微彎著、冠邊的桃枝襯在一頭烏亮的髮上、綴著幾點含苞將開的粉,在開始轉橙的夕照下連投下來的陰影都好看的讓人失語。

他不曾見過桃花,後來見到了之後卻覺得夭夭桃林也未必勝過他的先生多少。

印象中他當時答應了夏碎的提議,不想過幾天就被調去另一個營支援,回來沒多久就在牧場馬廄裡遇到了揹著籮筐的先生。

夏碎朝他笑了笑,說他來得正好,這幾日恰好去了趟太原,讓他看看這些他家的馬兒喜不喜歡。

還好將軍回來得及時,否則也只能便宜其他馬兒了。』那人長長的袖擺晃了晃,旋身時身後的翎羽在空中畫了個飽滿的、帶著青色殘光的弧。

光是不背琴的長歌弟子就已經挺讓人驚訝了,冰炎接過筐一看,心裡頓時有些複雜。

滿滿一大筐鮮嫩的皇竹草。

他身後的里飛沙已經十分給面子的越過他肩膀一頭扎進籮筐裡嚼嚼嚼了。

先生看起來很開心,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去,平時脾氣並不算好的馬兒竟也微微抬起頭顱蹭了蹭那人的掌心。

他頓時有點難以想像面前這個向來溫和耐心、帶著點文人特有的斯文優雅、給人治傷時嚴謹叮囑的先生滿身汗水泥土的蹲在河邊挽著袖擺挖草的樣子。

夏碎還是那樣笑盈盈地等著他回答。

他迎著先生發亮的眼神,硬梆梆的、僵硬著語氣開口,這些事還是讓我們這些粗人來吧。

不知道是看出了什麼,夏碎唇邊的笑意深了一點,有些漫不經心的應他,哪有分怎樣的人才做怎樣的事呢,端看心意罷了。

等到他給馬兒安頓妥了,兩人慢慢踱到護城河邊,夏碎看著濛濛水面,面色忽然嚴肅了起來。

『將軍,任個竹筏出來用用?』

冰炎怎麼也沒想到會從先生嘴裡聽來這句話,沒好氣的翻了個白眼,要夏碎少聽那些弟兄們說渾話,任馳騁才不是這樣用的。

這輩子休想讓他召喚出除了馬匹之外的坐騎。

聞言夏碎偏過頭輕笑出聲,冰炎卻從他的眼神裡辨出了一點悠長。

將將思索半晌冰炎便恍然,看似和眾人毫無隔閡、打成一片的先生,原來也是會思鄉的。他試著去回想夏碎剛來時的樣子,才發現先生已經在這個總是黃土紛揚的天策府待了好幾個寒暑。

結果到了最後,他們還是沒來得及一起去趟太原。

也罷,那匹與他同出同歸的馬兒同樣陷在那場腥雨裡,終歸沒有這樣的福氣。

船輕輕地碰上了渡口的木柱,擁著千餘座島嶼的清澈湖水托著他們晃了晃,小傢伙好像喊了他,但是他仍然盯著手裡的篙。

現在倒是能給先生任艘小木船出來了,也不知道夏碎會不會取笑他過往言之鑿鑿的樣子。

小傢伙太用力蹦上岸了,整艘小船被弄得一陣搖搖晃晃,冰炎皺了皺眉抬頭望去。

卻不慎鬆了手裡船篙。

只一眼,只消那一眼,過往他曾經無數次的希冀、如今已經學會淡看的那些期盼,此時全都促不及防的、蜂擁而來佔據他所有思緒。

有什麼終於又重新灼熱、明亮地燃燒起來。

飛起的水花沾染了他的袖口衣擺,留下深色的痕跡和濡濕的觸感,他卻已經無暇去管。

冰炎皺著眉、飄惚惚地想著,莫不是他還在夢裡。

直到小傢伙放聲哭了起來,他才被穿透耳膜的嚎啕嗚咽砸回神來。

羽狀的衣擺垂在地上,那肖似雙翼的外衫將他的先生裹了起來,越發顯得那人身形較之記憶中要嶙峋纖細了。並未束冠的墨色長髮僅僅用灰白錦緞在頸後扎起,整個人溫和柔軟得不行。

他仍舊是不可置信的,直到那人抬起眼與他對上視線,那雙熟悉的沉沉紫眸帶著點無措、但更多是盈盈的寬慰笑意。

「你也不過來幫我哄哄?」

那樣的目光像是直直透進了他的心口,胸膛裡錯覺沉寂多時的臟器復又重獲新生般的劇烈跳動起來。

冰炎一步輕一步重的向他的先生走去,回過神來時他已經將夏碎和小傢伙緊緊的摟進懷裡。

有一些難以辨別、紛雜混亂的情感硌在胸口,可那卻是暖的,慢慢從乾涸的某處破開淌出、逐漸充盈了整身軀幹,又緩緩攀上眼角。

他趕在那點熱燙落出眼眶之前將臉埋進了先生肩上柔軟的布料裡,懷裡切實的觸感和鼻尖熟悉的氣味再再提醒著他此刻的真實性。

他的先生是真的回到他身邊了吧。

復又收緊雙臂,冰炎想著這樣的力道定是會勒疼人的,可此刻他再難以自制。

夏碎的聲音像是很久很久之前他們閒聊著訂下要陪他的先生帶小傢伙回師門看看的約定時那樣,溫軟的帶著淡淡欣喜、輕描淡寫卻又擲地有聲。

『那就說好了。』

「我的將軍啊,帶我回家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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