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炎的舉動跟離開前沒什麼不同。
只是偶爾會不經意流露出被時間和孤獨洗練過的小小習慣。
例如,他們相處時仍然任務多過閒暇,但冰炎卻更常直視著他的雙眼,無聲卻帶著他們都懂的眷戀。
又例如,他們仍然默契絕佳,但冰炎更願意用他淡然的嗓音,告訴他腦袋裡運轉著什麼。
精靈的壽命比人類要長遠的多。
那半精靈呢?
夏碎不清楚冰炎現在走到了他人生中的哪個時期。
也許……也許他可以放心。
他們所擁有的時間拉近了千年。
而他開始慶幸,也許他離開冰炎、冰炎失去他的時間可以少一點。
* * *
「吶,冰炎」夏碎垂眸看著某個堂而皇之把他的大腿當枕頭的傢伙「你回到冰牙都在做甚麼?」
在做甚麼?
冰炎瞇著眼睛很認真地思考了下這個問題。
午後暖暖的陽光照在他們身上,窗簾被風輕輕帶起,再柔柔放下。
他一睜開眼看到的是,漫天鋪地的銀白霜雪冰晶。
冰冷的空氣充斥著他的鼻腔肺葉。
這是,沒有夏暑溫度的國度。
「屬下參見殿下。」眼前的女子彷彿預知他會出現一般,帶著恰好的禮節在他本能升起防備之前彎身致意。
「……瑟洛芬。」他眨了眨莫名酸澀的雙眼。
「主上等候殿下許久了。」女子輕輕的聲音飄散在空氣中。
「…帶路吧。」他沒有太多的表情。
冰牙不好戰,但絕對稱得上是善戰。
武鬥場旁圍滿了觀戰的人群,單純而熱血的兵刃交接讓素來冷清優雅的精靈們也不由得吵雜沸騰了起來。
場上塵土飛揚,被勁風颳起的冰霜摻在其中,在陽光下閃閃發亮。
晶瑩的汗珠滴落在地的那刻,又是酣戰起始的暗示。
銀紅槍尖甩開一個無懈可擊的圓,一個蹬步上前,他看的見對手眼中驚艷讚許的神色。
冰牙多的是身經百戰的戰士,要找到能輕易敗他的人不難。
畢竟他還太年輕。
那種差距,只能讓時間與歷練來追平。
對方的劍尖自他脖頸間移開,他退開一步,彎身致謝。
冰牙邊界處有一座蘊含各式冰屬水晶的礦脈,覆蓋著厚厚的冰層。
少數精靈會動用勞力來這裡敲開冰層挖掘,他們說這是自然的賜予,非培育的可比擬。
蔥白的指尖劃過市價高的嚇人的晶石,他的目光卻定在被整塊敲開的冰磚上,久久移不開視線。
冰牙的王心血來潮想看看他那個讓人放心又不讓人省心的孫子到底在做甚麼。
在宮殿中繞了大半晌、把精靈們問了遍。
最後好不容易在部落郊區的工藝雕刻師的居所找到了。
如炎的眸子盈滿專注,可惜手中的刻刀離將腦中的想像化現,還遠遠有一大段距離。
可他還是耐著性子,小心翼翼的下刀。
冰牙的王在屋外微喘著氣,心想,他不算年輕的身軀竟還經得起這種如此東奔西跑。
真是主神保佑。
以及,原來他那幾近無所不能的孫子除了治癒以外,還有另一項不擅長的事。
橘紅的夕照灑在他身上,他有些茫然地自地上坐起身。
這是第幾次在書房裡睡著了?
眨眨還有些迷濛的雙眼,他看著滾了滿地的卷軸和到處亂散的書籍圖紙,覺得有些頭痛。
有人輕輕叩響了門。
「殿下,主上找您過去一談。」女子在門口彎身,然後帶著溫和的笑意掏出帕巾抹去印在他額上的墨跡。
他張了張口,卻吐不出半個字。
「恕屬下失言,」女子像是覺得他的反應很難得似的、笑得更加燦爛「殿下終於有符合您的年齡的舉動了。」
他推開蓋在身上的羊皮捲,很罕見不是先發怒「怎麼說?」
「殿下還是個孩子啊!」女子一臉理所當然「隨心一點過日子有什麼不好?」
他楞了愣。
也許他的人生目前為止是過於緊湊緊張了點。
他也笑了笑。
「不過,弄亂的東西還是得自己收拾好。」
他試著把自己的步調放慢。
和以往一樣充實,只是放慢。
偶爾他會想起學弟的腦殘,甚麼”以慢速為退化、為恥”之類的。
以前吵雜的聲音現在變得模糊。
他現在會花上一個早上蹲在武鬥場旁觀戰或是親身上陣,再花上一整個下午研習雕刻師傅創作的工程,或許再點著光影村的照明—他還是喜歡用慣的設施,反正月租照付—練習一晚上的符咒陣法改良。
有時候,冰牙的王會遍尋不著他那個成熟過度的孫子。
有時候,冰牙的精靈們會一蓋忽略銀中帶紅的影子自他們眼皮下溜過,裝作甚麼事都沒發生,任他們的王焦頭爛額。
有時候,風精靈們會嬉鬧著,在冰牙與炎之谷共有之子身邊,翩翩起舞。
「聽起來挺愜意的。」夏碎笑了笑,指尖在銀白的髮上繞了幾圈。
「我是。」至於他爺爺或其他人,他不予置評。
精靈善忘。
總是在他恍神過後,面前的圖紙畫滿了同一張面孔,儘管時間已經將一些熟悉的沖淡,這張五官卻依舊清晰。
他知道長輩們偷偷拿著圖紙在族中尋找核對,老一輩擔心的事總是那幾件。
耐心的劃下刻刀,他花了許久的時間才成功雕出一只兔子。
他記得他一向不如夏碎手巧,卻也記得自己一向不怎麼喜歡兔子。
在武鬥場上,面對實力相當卻非無法可敗的對手時,他想,也許這就是夏碎每次和他對練時的感覺。
勝率或許不高,卻最能激起全力一戰的慾望。
精靈善記。
那半精靈呢?
* * *
人類真是個與眾不同的種族。
儘管多活過了對方千年,冰炎還是覺得夏碎的想法有時比他還成熟許多。
也許是因為他們能體會這個世界的時間實在太少太少了吧!
其實這樣挺好的,他想。
然後他想起了一個小秘密。
為了不影響到……嗯,怎麼說呢……年輕的自己,所以在他自己還未來到這個時空—或說夏碎出生之前—就進入了深眠。
在那之前,他花了幾個冬天只為了將一塊冰晶琢磨成他想要的形狀,儘管因為技術上的問題他必須花上十倍的時間。
但他不在乎。
他知道那人會在他清醒的時候,等著他。
賽塔笑著對他說,這是他看過數一數二純粹的感情。
* * *
「冰炎,」上方的人嘆了口氣「為什麼我找不到任何跟你相關的歷史?」
「冰牙是個與世隔絕的種族。」銀色的頭顱偏了過去,明顯裝死。
「也是呢……」夏碎倒沒多說麼。
良久。
「我要求的。」聲音很低,卻很清晰。
「嗯。」喝空的茶杯還留著餘溫「我想也是。」
他知道太多關於『未來』的事。
但不曾有時間種族找上門過。就不知是無殿從頭到尾就把這件事瞞得滴水不露,還是早就把人打點得服服貼貼。
他鮮少要求兩族的長輩甚麼,他們已經為他付出了太多,儘管長輩們總覺得還虧欠他甚麼。
他的要求不算過分,十分合情合理,沒有不答應的理由。
於是,他就像是一個不存在的人,雖然他仍舊出色的讓人無法忽視。
僅僅只有一次、僅僅只有一次例外。
他透露了些什麼。
千年是很久的時間。
精靈們對記年並不是太在乎,年份只不過是為了記錄族中大事,是只有寫史官才在意的數字。
他們的殿下近來卻越來越在乎。
少數的精靈意識到,當年殿下被送到的時空,近了。
一位離開許久的白精靈歸來。
然後他們的殿下自願進入了深層的睡眠。
精靈們祈禱歌唱著。
儘管甦醒的日子只有沉睡的人知道。
「就像睡美人一樣呢。」夏碎笑嘆道。
冰炎對此不置可否。
「對了,」冰炎伸手勾出夏碎藏在衣領底下的細鍊。「什麼時候戴上的?」
鍊子勾著墜子,上頭鑲著一塊拇指大小的冰晶。
「前幾天拜託伊多他們鑲上的。」夏碎傾身好讓冰炎能看得清楚。
腿上的人抿了抿唇,像是覺得尷尬似的。
一個響指,冰晶裡頭燃起一簇微小卻明亮的火焰。
「終於肯承認了?」夏碎挑眉,依然帶著笑。
「承認什麼?」跟著挑起眉。
然後夏碎看著冰炎翻起身,虔誠的吻上那塊稍早還熨在他胸口上的冰晶。
「下訂不用這麼快的。」
「已經太慢了。」呢喃帶著抱怨的意味消融在唇齒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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